为纪念近代女词人沈祖棻教授诞辰115周年，特辟“长忆涉江人”专栏，精心遴选数篇佳作，以展现一代学人在战火纷飞年代里的坚贞品质与天纵才情。让我们共同缅怀这位为古典文学界留下宝贵遗产的词学大家。
图片
沈祖棻教授年轻时
今天分享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汪超对于沈祖棻教授《宋词赏析》的解读。
图片
《宋词赏析》是沈祖棻先生的上课讲稿，由程千帆先生整理出版。据吴志达教授回忆，该书是作者1957年春为“元明清文学研究生和青年教师讲课的讲稿”，“根据青年同志的要求，侧重讲授婉约派词的艺术特色，主要是分析作品”（吴志达《沈祖棻评传》）。沈先生本次教学“侧重在每一篇词的艺术技巧的分析方面，也侧重于婉约派的作品”（程千帆《〈宋词赏析〉后记》）。该书的出版“标志着词作鉴赏从政治功利性的解读向审美鉴赏的回归”（王兆鹏《引领20世纪词作鉴赏—重读沈祖棻〈宋词赏析〉》）。
1980年版的《宋词赏析》由几个部分组成：《北宋名家词浅释》是“讲课的讲稿”，而《姜夔词小札》《张炎词小札》是“从她手批的四印斋本《双白词》中辑录出来的”（程千帆《〈宋词赏析〉后记》），附录部分有三篇学术论文。张春晓主编《沈祖棻全集》中的《宋词赏析》则由《北宋名家词浅释》《姜夔词小札》《张炎词小札》组成，另收录程千帆先生两篇《后记》、附录《唐五代词批语残存》。张春晓又撰《后记》说明编纂情况。
《宋词赏析》“既注意结构布局、艺术手法的具体分析，又举一反三，总结艺术规律”（王兆鹏《引领20世纪词作鉴赏—重读沈祖棻〈宋词赏析〉》），自然受到学界关注。陈水云教授近来撰文分析了沈祖棻先生“诠释作品的具体方法”，其中包含“意脉、章法、修辞及其他”（陈水云、邓明静《沈祖棻诠释唐宋词的思想渊源和理论方法》）。所谓“章法”是指词的组织结构，“包括起结、过片、层次、转折等，其作法与诗歌有所不同。每首词作皆积字以成句，集句以成节，集节以成片，而诗则不分片。词以上下两片为最普遍，大抵每一韵为一节，节与节之间，上片与下片，都要意脉连贯，布置周密，层次井然，此谓之有章法”（马兴荣、吴熊和、曹济平《中国词学大辞典》）。事实上，章法与属于内容层面的“意脉”密不可分，层次、转折云云，都仰赖词句内容实现。我们不妨混言之。陈水云教授指出“章法通常潜伏在暗处，如果不用心体会，则往往被读者轻易放过，沈祖棻在这一方面花了较大工夫。或是讲内在情感与章法的关系，或是讲章法照应与结构开合的关系” （陈水云、邓明静《沈祖棻诠释唐宋词的思想渊源和理论方法》）。这一判断是非常准确的，本文拟再深究一下《宋词赏析》中关注较多的“层进”章法。
所谓“文似看山不喜平”，诗词也是如此。层进章法之所以受到沈祖棻先生的关注，或许正因其可造成词意的曲折陡转，故而耐人咀嚼寻味。《宋词赏析》选词45首，至少有25阕对词作层进章法有所阐发，产生了一些章法分析的具体方法。大致可分为以下数端：
其一，一语道破式。如分析晏幾道《浣溪沙·日日双眉斗画长》的结句，说“这又是一个陡然的转折”，随后略以述其因，要言不烦。鉴赏柳永《曲玉管·陇首云飞》“一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一拍时，沈先生说：“然而上言'凭阑久’，可见已经久望了，则'忍凝眸’者，乃是事后觉得望之无益，是透过一层的写法。”所谓“透过一层”就是进一步、层进之意。这里既点明前后两拍的照应，又言明“忍凝眸”三字在句中起到的推动词意转深之层进作用。她分析周邦彦《瑞龙吟·章台路》时，串讲第一拍之后总结说：“这一起只从正面写了地、物仍旧，而实际上却已暗示了物是人非之感。”书中接着分析道：“'愔愔’三句，进一步发抒了这种感慨。”继而通过串讲三句意象、用典帮助受众理解词意。最后用“燕子今年还能够回来定巢，可是，人呢？这就见得物是人非之感更深了”一语道破词中的层进章法。此类分析大多直言层进章法，提示受众注意词人着意深化、转换句意之处。大部分时候，沈先生在鉴赏中也会简单说明层进章法在这首作品中的深意所在，或指明其层进之后所达到的具体效果。
其二，总摄统观式。有些名篇运用层进章法相对复杂，沈先生在分层释读之余，采用总摄统观的方法总说一过。《宋词赏析》写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的歇拍与过片之层进，道：
从“千古风流人物”到“一时”“豪杰”，再到“公瑾”，一层层缩小描写的范围，从远到近，从多到少，从概括到具体，从一般到个别，于是，周瑜作为一个典型的“风流人物”和“豪杰”而登场了。
这个长句归纳了苏轼逐层缩小描写范围，进一步细致刻画人物的写作方法。这一句的前文、后文，针对原词的逐句分析服务于该句总括。又如柳永《安公子·远岸收残雨》，《宋词赏析》也是句句展开，层层分析，最后总摄言之。其云：“用意层层深入，一句紧接一句，情意深婉而笔力健拔，柳永所长，其后只有周邦彦用笔近似。”总括之余，又有比较。而比较，也是书中常见的鉴赏之法，《宋词赏析》分析层进章法时曾采用类聚比较的方法。
其三，类聚比较式。从理论上说，每个作者写作时都有前文本；另一方面，词人表达相似情感时或有接近的字句。沈先生鉴赏时，会将相近的文本归拢类聚，纵横比较。如赏析欧阳修《踏莎行·候馆梅残》的结拍“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时，她举范仲淹《苏幕遮》之“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句，说：“一向被人认为是相关的名句。它们的特征在于，将情景融成一体，在想象中更进一层。”又说：“与这种表现手法可以比较的，则是作家们有时又不从想象而从事实着笔。……一写想象，一写事实，但其由于景的扩大而增加了情的容量，则正相同。”其中再举张潮《江南行》、刘采春《啰唝曲》诗为例。将相似的诗词章法做了一个类聚，在类聚中比较其同中之异。再如晏幾道《蝶恋花·醉别西楼醒不记》的结拍“红烛自怜无好记，夜寒空替人垂泪”。这是一个转折层进章法，“意思是要说，连红烛都为我的'凄凉意’而受感动，则我自己的哀伤也就可想而知”。沈先生指出该句源出杜牧《赠别》的“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认为晏词“形象更为丰满，青出于蓝”。又说温庭筠《更漏子》也有相似的表达，但物象蜡烛与人的情感“没有发生有机联系，比起这两句来，是有差距的”。这就在阐明晏词的章法之外，更将前文本归类对比，在比较中发现鉴赏对象层进章法的独到之处，有助于受众理解。因为受到认知能力、知识结构等方面影响，受众并不是总能准确分辨出句子的文本来源及其超迈前贤之处。而沈先生有“当代李清照”之誉，以诗人词家之敏锐尤能洞察作品的些微差异。
又如贺铸《薄幸·淡妆多态》起拍“更的的、频回眄睐”一句，书中说：“本已'多态’，而又长着一双灵活的眼睛，就更动人了。《洛神赋》形容宓妃之美，也突出了'明眸善睐’这一点。'的的’，娇美之貌，即后来通俗小说中的'娇滴滴’。对于这个人，只说了妆之淡、态之多、眸之明，就足以概其余，因此，以下就转而写其相逢之事。”这里也用了类聚之法展开单句分析，既有前行文本，又有后世通俗小说的俗语释词，且就其中的层进章法做出说明。明言妆、态、眸之后转进到相逢之事的章法脉络。
当然，这种方法并不仅仅局限在说明层进章法。释周邦彦《解连环·怨怀无托》之“燕子楼空”句以下所本张仲素《燕子楼诗》，也通过比较将周词对张诗的改写之妙细细说明。而在阐释层进章法时，结合前后文本可以将其词人章法的匠心所在巧妙揭示，效果就比单独阐述章法转进的脉络更清晰、丰富。
其四，推因联想式。诗词的语言往往受限于篇幅，表情达意必有压缩，有些内容就隐没于字面而需要读者发掘。沈先生鉴赏宋词时，以常理推之，联想当时情境，回归词所描述的现场，推导出词句背后更进一层的意涵。如其解释范仲淹名篇《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上片，讲到“衡阳雁去无留意”时道：
按照情理来说，人，推而至于雁，在一个地方住了相当长的时期，临别之时，总不免有些依依不舍。桑下三宿，尚且为佛徒所忌，何况两个季节呢？而竟至于“无留意”，那么，可见此时此地，已经十分寒苦，实在是无可留恋了。雁的来去，完全是适应气候，出于本能，根本不存在思想感情的问题。这里说雁无留意，完全是从人的立场去设想的，因此，这事实上是写人之所感：雁犹如此，人何以堪？这是写词人所感。
词句字面仅描述雁去衡阳、不再停留的场景。沈先生通过情理推测，说出字面背后“实在是无可留恋”的第二层意思，进而又更进一步推导出“雁尤如此，人何以堪”的第三层意思，层层推进。又如晏幾道《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的下片，沈先生先为之分成两层意思，再由常理推出其中表达的场景。她说：“'与君同’的'君’字，是第二人称，可以指女方，也可以指男方，事实上是时而指女方，时而指男方。试想，如果一方尽管说个不停，另一方却老不开口，那算是什么情人呢？所以必然是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诉说。”来源于生活经验的推因，有助于读者更好地把握该词下片两层意思的递进关系。
再如对周邦彦《拜星月慢·夜色催更》第三、四韵的分析也是如此。“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数句，沈先生先为之分层，道：“第一、二句，乍见其光艳；第三句，细赏其神情；第四句，总赞。”接着逐句串讲，揭示其中层层递进之章法。沈先生自己说：“如果不仔细研究全词的布局，对于这种使我们容易联想到一些优秀的电影导演的艺术处理手段的巧妙构思，是很容易被忽略过去的。”这类由于诗词形式造成的限缩表现，不细细寻绎，结合生活经验推因联想，确实难以理解。
若问《宋词赏析》何以重视层进章法，不妨看来自沈祖棻先生手批的《双白词》《姜夔词小札》《张炎词小札》。其中“又是一转”“透进一层”“翻进一层”“'强’字一转……'怕’字再转……更进一层”“用意更进一层”“文情陡变，转念……”凡此之属，几乎隔页即有，足见沈先生平常阅读就关注层进章法。
其次，在当时的话语背景下，研究者关注豪放词、注重作品思想研究是主流。至少在词学研究领域，当时的武汉大学中国古代文学学科是个独特的存在。学生、年轻教师们主动要求讲婉约词，沈先生居然就应约讲授，且在普遍忽视甚至是反对文学形式研究的众声喧哗里，以艺术形式、结构章法等为讲授重点。1960年刘永济先生也以吴文英词为对象，讲授《梦窗词》的艺术特点，结集为《微睇室说词》。可以说从沈先生教学工作的小环境来看，就有重视章法结构分析的共识。
再次，看回词的章法结构分析的发展脉络，自金圣叹评欧阳修词，常州词派论词的布局手法，“直至经过陈洵、杨铁夫、刘永济、吴世昌等学者的接续阐发，方才显露出'词体结构论’的阐释效力与词史意义”（黑白《陈洵释梦窗词之结构论及其词史意义》）。不妨说沈先生也是其中非常重要的参与者，其《宋词赏析》的层进章法分析同样具有“词体结构论”的阐释效力与词史意义。
《宋词赏析》出版后引发了20世纪最后20年间声势浩大的鉴赏热，其中的鉴赏方法对后来者也有颇多的启示意义。随着20世纪鉴赏热的退潮，词学研究又进入到一个轻视艺术形式分析，注重外部研究的阶段。今天重看《宋词赏析》，从中汲取艺术形式研究的养分就显得尤其重要。
·本文选自《古典文学知识》2024年第8期。
图片
《古诗今选》
程千帆、沈祖棻 注评
定价：98元
ISBN：978-7-5506-3447-3
排版：小由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股票线上配资,深圳股票配资,58配资提示：文章来自网络，不代表本站观点。
